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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壯、高鼻大眼、嗜酒的搬運工,常爛醉如泥,活在悔恨之中。(圖片提供/三映)
原住民夫妻所生的女兒,喜愛拳擊,想要突破生活的困頓。(圖片提供/三映)
由高捷飾演的「牛角」,缺一隻腳,連裝的義肢已經用到變形,仍沒有能力換新。但他並不怨天尤人,與世界和諧相處。(圖片提供/三映)
一對生活富裕卻很不快樂的年輕夫婦,精神的流浪比起身體的流浪,更辛苦。(圖片提供/三映)

◎應鳳凰

 

看完一部電影,主題與流浪有關。

此後幾日朋友閒聊,不免談起各人流浪經驗。誰不認識一兩個流浪漢?誰沒餵過一兩隻流浪狗?新世紀以來民生凋敝,觀念反較務實,流浪就是流浪,就是Homeless無家可歸,浪漫不再,不是「風吹著我像流雲一般」。

「流浪」一詞在台灣被大眾使用流通,隨著時間的流動,辭意本身已有它的「流變史」。七○年代它還很「文藝腔」,充滿虛幻浪漫的想像。當三毛的書席捲市場,年輕學生人手一冊;當歌手演唱:「……孤單的我也只好去流浪;帶著我心愛的吉他,和一朵黃色的野菊花」,「流浪」映在年輕人腦海的畫面,是海闊天空無拘無束,是「要去很遠的地方,一個不知名的地方」。流浪象徵夢幻而美好的未知,是「我要走那很遠的路程,尋回我往日的夢」。

走過八○年代,來到新世紀初,同樣「流浪」,完全不一樣的想像。

 

1來玩造詞遊戲

電影《流浪神狗人》是一部想像力和藝術性都精采的國片。最讓人觀後仍低迴不已的,正是這「流浪」的主題,以及透過主角人物的族群、身分、階級等不同形象,呈現這一主題的方式。

想從電影片名進入電影內容,可以一起來玩玩「造詞遊戲」──請大家用「流浪」兩字造詞,限造出三個字的名詞:

流浪狗。不錯!最普遍,也最容易讓人理解「流浪定義」的造詞。

流浪漢或流浪人。也不錯,兩個了。

還有「流浪什麼」你再猜?別擔心猜不出來,流浪……嗯,是的,片名已經透露了,「流浪神」!──對比於西方的「上帝也瘋狂」,咱們台灣社會是「諸神也流浪」,景氣太差,神像被四處丟棄,好些還漂流水上,無家,不,無廟可歸。台灣社會現象或亂象是,連「土地公」也在當Homeless,撈起來的時候,左腳還斷了一隻。不過沒關係,隨手黏一黏就好了。跟撿起他的主人公一樣,就算缺了一條腿,社會邊緣人接個義肢照樣健步如飛;土地公公修補一番照樣法相莊嚴,普渡眾生。

 

2三組人馬

一種拼貼式的,後現代的形式風格,但又非常台灣。

一群流浪人、流浪狗,加上流浪神們(寫成英文必須加「s」),是怎麼來到世紀末台灣,又如何攪在一起,不約而同進入價值混亂、政治瘋狂、賭風興盛的台灣社會,演出同一台戲的?

電影就由三組互相沒有關連的家庭,或三條人物主線箍在同一主題下。不論是物質或精神的流浪,也無論流浪程度的或深或淺,在新世紀台灣社會,人狗神共同譜了一首似荒謬又寫實的流浪者之歌。三組互不相識的人馬,最後因一場閃避流浪狗的車禍「撞」在一起,直到相互有了新的體悟,才曲終人散。

三組人馬,我們從最有錢的,依序介紹出場。第一組是一對生活富裕卻很不快樂的年輕夫婦:他們擁有高尚職業,汽車洋房。丈夫是建築師,妻子當模特兒,偏偏兩人感情出了什麼問題,夫妻時時相互折磨、猜疑、冷戰,折騰到活不下去。先生由帥哥張翰飾演,妻子是美女蘇慧倫,兩人郎才女貌,身材標準又穿著時髦。妻子才剛生了娃娃,世上還能有更圓滿的佳偶嗎?

問上帝也找不出答案──如此幸福合拍的婚姻,妻子竟然壓力大到罹患憂鬱症,無時不準備自殺,無時不懷疑她的嬰兒已經停止呼吸。演這個角色可真吃力,蘇慧倫從頭到尾苦著臉,時時緊繃著神經,從片頭到片尾看不到一丁點笑容。

 

3社會邊緣人

第二組的原住民家庭剛好相反:他們是窮苦勞工階級,社會邊緣人。這位黑壯、高鼻大眼、嗜酒的搬運工,女兒都念高中了,還常爛醉如泥。可憐這位時時想要振作,常常決心戒酒的老爸,常活在悔恨之中。人性是軟弱的,他也想當個有用的人,不願被鄰居恥笑、被女兒瞧不起。於是他藉助「神的力量」來拯救自己。銀幕上幾次出現他緊握著基督十字架的鍊子,低頭對上帝虔誠禱告的側臉特寫。那真是一幅「堅強與軟弱」同場競爭的畫面,「神性」與「人性」拔河,「天人」在同一身體上「交戰」,禱告愈久說明戰爭的難解難分。

戒過菸酒的人,大概都有相同經驗:承諾也說了,毒誓也發了,但隔不了多久又回到原點。記得是林語堂還是誰說的:「戒菸有什麼難,我就戒過一百多次!」咱們原住民叔叔也不例外,雖然他正直勤勞、愛家也愛女兒,魁梧的他卻屢屢被酒蟲打敗,被酒精制伏橫躺在路上。女兒Savi在學校是「散打搏擊」好手,想到酗酒的父親,常把滿腔憤怒一拳一拳痛打在沙包上發洩。

原住民到都市討生活原本不易,幸虧妻子能幹。她擺地攤,撿破爛,她照顧丈夫子女,無奈生活壓力逼人。這一家那麼窮,困難接二連三,一堆兒女念書練拳樣樣要錢。比起前一對家庭,他們人口多、窮得多,但也和樂溫暖得多。窮雖窮但互相扶持,困境看起來就有解決的可能,不像前一對夫妻,冷漠冷戰得看不到一點指望。

 

4載著神流浪

照說第三組「人口最少」:只有一個單身漢,至多加上半路撿來的小流浪漢,算進「半個」,且是三組中最窮、社會地位也最低的一組:Homeless,無產無家,更無家人相陪的遊民。然而這一組也因為是道道地地,如假包換的「流浪漢」,也就成為呈現全片主題精神最重要的人物──由高捷飾演的「牛角」,不只成日「流浪」於都市邊緣,缺一隻腳的他,連裝的義肢已經用到變形,仍沒有能力換新。但他並不怨天尤人,從一地流浪到另一地,一村穿過又一村,開著他的拼裝車,悠遊自在,與周遭世界和諧相處。

他的「職業」最是出人意表:開一部四輪拼裝貨車到處參加廟會,哪裡有節慶找他,便開往哪裡。車上滿載著從各處撿來的大小神明,當他的車顛簸在蜿蜒的國道上,一尊特大的觀音像正好微笑著面對紅塵。從銀幕看去,便是神祕微笑著的觀音,正面對著全場電影觀眾──漸行漸遠的「佛車」搖擺在遼闊山水之間,正是電影最經典的「流浪畫面」。

照說這些「神像」應該笑不出來才對:無廟可歸就算了,在垃圾堆裡被牛角「你丟我撿」帶回家之後,還得隨著主角四處去流浪。六合彩賭風加颱風連續肆虐台灣社會,景氣低迷,大小神像四處漂流丟棄,斷了腿的高捷扮演慈悲隨和的流浪漢,從四面八方把老少大小神像撿回家修修補補;又將超大神像「擺設」車上,發揮廢物利用、資源回收的環保精神──「神案」「神桌」變成「流動式」的。而流浪神們也變成他的「衣食父母」,常有大小廟會請他帶著神明去共襄盛舉。某夜在省道邊暫停,當拼裝車忽然打開五彩燈光,遂有酒後路過的基督徒,即Savi的爸爸,猛看到台灣神明「佛光四射」而大吃一驚的精采或驚悚畫面。

 

5神在人群裡

劇本設計的流浪漢男主角造形,高捷詮釋得成功,表達得細膩,大大發揮鏡頭語言畫龍點睛的效果。三組中不但他的「拼裝神像車」充分彰顯人神相依的「流浪賣點」,就全劇象徵意義而言,他所代表的「人神關係」也最引人深思。不若第一組「高級知識分子」的自閉與空虛,他具有底層人的平常心,隨遇而安。神像每撿回家,他依例燒香拜上一拜,凡有缺損斷肢,理所當然動手修補。他撿拾神像基於自然,並不覺得自己在拯救祂們;他載著神像到處跑,你也不會指他是神棍或斂財。按照劇情,他是為了存夠一筆換裝義肢的錢。三組中以牛角這組,「人與神」的關係最為靠近,也最渾然天成。不論物質上或精神上,都相互依存,「和解共生」。

第一組的「人神關係」最為疏離。夫妻都是受完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,一般而言,教育程度愈高,對「神」或宗教信仰,愈難以無條件接納。戲中一幕,瀕臨崩潰找不到出路的妻子改信基督,教會人員來家裡,把屋中擺飾的「偶像」全部收走丟棄。丈夫下班回來,發現神像消失大發雷霆,原來客廳神像,是價值好幾百萬的骨董木雕。這一組不僅人與神疏離,人與人一樣疏離。

第二組家庭不論人與神,關係雖不像前述這般疏離,但他們虔誠敬神乃有求於神,希望借神的力量自我救贖。男主人知道體內欲望如魔鬼般難以制伏,於是禱告上帝以強壯薄弱的意志。換句話說,教育程度高低,似乎與「神的關係」形成反比,愈是貧窮底層百姓,與神的關係愈是自在親密。

第三組的牛角是單身窮光蛋,卻勇於也樂於助人,常到公路邊餵流浪狗,逃家小孩跟定他也不反對,人和神同樣收容。精神沒有負擔,隨時可輕鬆上路。

他與第一組富裕夫妻形成強烈對比。他們住漂亮屋宇,卻背負著沉重的精神枷鎖,有錢有工作,卻沒有一點安全感,日子寂寞而冰冷。精神的流浪比起身體的流浪,實在辛苦得多,也痛苦得多。大半時間在公路上流浪的牛角,倒是「處處無家處處家」,把神、狗、人三位一體的「流浪精神」熔為一爐。電影看到最後,觀眾都能會心一笑:原來,台灣神佛就在社會人群裡,就在你我他的身邊。


【自由時報/自由副刊】
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08/new/apr/10/today-article1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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